我记住了，爬上高高的马车，看到他朝我挥挥手。我掀开窗帘往后看，他提着灯站在夜色里，直到马车转弯，再也看不到那盏光。

我和医师将他的话转达给师傅，师傅只笑笑，眼神黯然地盯着窗户外的天空。他仰头靠在垫子上，皱着眉，努力忍耐身体的不适。我突然想起，我对师傅的过往丝毫不了解。

任何见过我师傅的人都说，只是听到他的声音，就令人思绪空明。他授我琴艺，教我为人处事，却从来没跟我提过以前的事。我见到他时，他总在弹琴或谱曲。然而在他成为我师傅以前，在他来到乐坊之前，他是谁？我始终记得，有一年冬天，寒风凛冽的子夜，我看到师傅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，看一只野猫吃东西，安静得跟冰雪融为一体。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？他认识过什么人呢？

我想，等师傅好了，定要他讲些陈年旧事叫我知道。

天气转暖，师傅的病情却越发严重，整日里胃疼，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，后来又开始咳血。我们请来城里最好的大夫，她却连药都吃不下。我日夜在病榻守候，他无时无刻不被痛苦折磨，却很安静，只有在梦里才会发出一些呻吟，可是他很难入睡。

我时时耐不住哭泣，乞求神明缓解他的痛苦。他却还是一日日消瘦下去，眼眶深陷，神志混沌。然而只要有精神，他依然会点燃宁神香，像以前一样弹琴。一日他喃喃低语，说没有时间再等了。我问他在等什么，他垂下眼帘不回答，只是说，若他去世，什么也不要怕，好好照看自己，记住他的教导。

我惊讶地睁大眼睛：“您不该这么说！我的琴还没学好，您还要继续教我……”

他皱了皱眉，像是在心里抗拒什么事。最后叹了口气，艰涩地说：“月儿，以后事事小心。”

我想出声抗辩，他轻轻挥了下手，叫我离开。

那天夜里师傅离世了，我进屋看他要不要喝水，他静静躺着，双眉紧蹙，窗外映雪的月光照进来，在他脸上染了一层光辉。我一动不敢动，片刻后才反应过来，跌跌撞撞地关上了所有门窗。我大口喘着气让自己安静下来……据说人的魂魄会在原地徘徊几时，我坐下弹琴，想抚一只旧曲，手却不停颤抖——师傅再也不会教我弹琴，不会跟我说话，也不会应着雪景谱曲……琴声无调，我坐在地上恍惚到天明。

烟幕构成的屏障不断流动，时深时浅，隐隐的文符在其中显示，倏忽又幻化成一缕轻烟。周围的空间如有实质——像某种透明而坚硬的金刚石。弥月的声音越来越小，她的形体正不断消散

“……以后的事……我想不起来了……”

屋里一片寂静，突然地，外来下起雨来，雨点砸在窗沿又跳上玻璃，这些声音在顾漠听来很清楚很清楚。他看了一眼窗外，那里是片影影绰绰的竹林，风穿梭其间，发出的声音沉静而深远。雨声隔绝了整个世界，连接了天与地，此时此刻好像只有顾漠一个人，从遥远虚无的时光中走来，站在一切声音源头。